天长无隔

若说结局能改编,我为你绝笔阑珊

【羽瓶】浮生绪(原剧向)(下)

薄雾浓云,愁意永远无法在这片大地上抹去。

这里漆黑静怖,像一张吃人的血盆大口,将天地吞没成一片虚无。漆黑的树木林立,低矮的枯草在冷风中晃晃悠悠,阴嚎声从远处、从天、从地,从四面八方涌来。阴气森森、引人战栗。

它名叫十万大山,不知是先有了这莽莽大山、还是先有了这无边无际的愁意。不知是愁意缭绕令它莽苍,还是莽苍之中愁思郁结。

与这片大地相反的,是进入这片大山的人。他们有十之八九的人永远都不会发愁。

没有生命的人,岂不永远失去了发愁的气力。

人们进入之前,总是犹豫再三举足不前。只有迫不得已的亡命之徒,才会慌不择路地逃向这里。不是他们选择了十万大山,而是他们除了十万大山之外毫无选择。

但是,世间生灵万万,少不了一些例外的人。

正在此间疾行穿过,丝毫不在意这林中潜藏种种危机的人们,显然是那些例外,显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可以令他们不顾一切,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事。

这类事不是为求名,就是为求利。

他们多半是后者,或者是两者兼备。

 

走在最前的是一个老人,鹤发苍颜,一张圆脸上眼睛出奇的小,眼中精光四射、诡谲得像是从地府中爬出来的黑白无常。他身旁的无疑是他的弟子们,平淡无奇的脸上甚是恭谨,除此之外,竟察觉不到半点人气。

这样一群人中,最显眼的无疑是走在最后的两个人。

一个人年轻的男子,眉眼秀丽、举止斯文,却不带半分女气。他时不时会瞥身旁的女子一眼,动作极快,周遭上上下下几十人没有一个看到他细微的一瞥。

连那女子也没有。她面上略显苍白,眉目却是极妖,妩媚的眼角曳出淡淡婀娜的阴影,七分媚、三分愁。倘若你向那潭水中心的瞳仁望去一眼,定会被那双弯弯的新月勾去魂魄。

它正微微眨动,凝视着天边刚升起的新月。深蓝天空上唯一的一轮光亮。

 

夜晚降临,饶是万毒门的一干人也不敢贸然在十万大山前行,一行人燃上一堆火,坐在火旁稍作歇息。

秦无炎解下水囊,递给他们可怜的囚徒。

她一拿起水囊便挣扎地抬起手握住,喉咙急切地吸吮着甘甜的液体,身子抖得厉害,倒有一半淌在外面。直到吞下大半,她才迟钝地放下水囊,机械地拂去残留在唇沿脸畔的水渍。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衣襟上满是水痕,给她水囊的年轻人也早已走到前方。

百毒子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嘲讽地看着她此刻的狼狈,讥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今早的妙公子可是神气得很呐。”

金瓶儿瞧也不瞧他一眼,平静道,“既是此彼不一,福祸相倚,百毒兄如今的耀武扬威又是何苦?”她似笑非笑地望上他一眼,“不怕到时自找难看么?”

“你!”百毒子眼中怒意大作,正要发作,忽心念一转,念及她处境难堪得很,毫无还手之意。她此刻激怒自己,不过是想求一死,保得那两人性命。自己出手,纵然出了口恶气,但当真百害无一利。

他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转,已是明了其间厉害,既不愿轻易出手,也不愿白白饶过。

金瓶儿道,“百毒兄,百毒兄。毒神前辈在叫你呢。这般在十万大山发愣犯呆可不好,万一青云弟子攻过来,岂不白白做了剑下亡魂?再者,身死是小,辱没万毒门名声是大。他日人们谈起这一战,不得人人都认为,他万毒门是任人砍的活箭靶?到那时,百毒兄可是百死难辞其咎。”

这话听得百毒子面色发紫,顾不得其他,一把抓住她的喉咙,稍一运气,便可令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永远发不出声音。

那双媚眼仍在不屑地瞧着他,纵是憋红了脸,他的敌人脸上的神色也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天知道他有多恨别人这么看他。手上的力气加大,他眼中嗜血的光芒闪烁,映在他瞳孔里的人脖颈高高扬起,像一只受难的天鹅。

突然,视野中出现一只手,四两拨千斤地撤去了他的力气,他的手臂猛地垂下,像脱臼一般。他怒目圆睁,死死瞪着秦无炎。

秦无炎平静道,“师兄,你逾越了。”转过身向前走去,淡淡道,“师傅找你。”

他愣在原地,握紧手心,恨恨地朝那女人脸上剜上一眼,三步做两步赶上秦无炎。

金瓶儿抑不住地咳嗽,像把五脏六腑一齐咳嗽出来那般撕心裂肺。涨红的脸上白的吓人,破风箱似地重重呼吸着,比她最狼狈的时候还要狼狈几倍。

呵呵呵,她低低笑出声来。咳嗽声伴着笑声,飘荡在暮云夜风间,诡异得像从坟间爬起的妖灵。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像多笑一声便能多一种说不出来的勇气似的,连痛苦似乎都可以忘记。

 

一双脚停在她面前,洁白的鞋面没有沾上一点泥。清清冷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一心激怒他,不是明智之举。”

金瓶儿道,“我知道。我只是不想让鬼厉白白踏入他们的陷阱。”她的声音又细又涩,时不时夹杂几声咳嗽。

那人耐心极佳,认真听她说完,才开口继续道,“那又如何?”像惊雷一般堵住了她一连串未说的话。

她低着头,长睫微颤,跪在地上的身子不住的抖动。

他平静道,“等他们来时,趁乱逃出去。”

她猛地抬起头,惨白的脸上凄惶一片,低哑的声音学着他的语气,一字字道,“那又如何?”那人沉默了半响,漠然道,“你会活着。”

她只觉好笑,颤巍巍的唇咧开又闭上,美丽的眼睛恍然有泪光泛出,“青云少侠几经生死,哪次不是将生死置身事外。连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怎能强求别人来做。更何况,你的此岸,我的彼岸,有跨越不去的生死河。你说的话,本就一个字都信不得。”

那人道,“早些年,我曾听法相念过一段经文:如是与心心所法、作所依者、如初入故,名此岸。所作缘者、如已度故,名彼岸。此岸彼岸,但凭一心。既是我辈同道中人,怎知你我相处天涯?”

金瓶儿苦涩一笑,“踏上一岸便无从更改。是咫尺之渺,更是天涯无际。”

那人道,“十年前不是有人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又何苦执着于门派之见。”

金瓶儿垂下头,肩头不住轻颤,抖得像是个被戳穿谎言的孩子,好半响才勉强挤出几个字,“我错了。”

没有经受过岁月磨砺的人,总是一派天真无邪。对未来空自奢望。

那时的她太年轻,什么都不懂,带着奇异可怕的骄傲和自信坚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直到碰得头破血流,丢了命丢了心,才愿意承认:她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离谱。不该一开始就逃出炼血堂,不该带着众姐妹躲进渝州城,不该帮助李洵,更不该……更不该爱上一个远在天涯的人。

夜已深,风已静,四周没有人,只有白衣青年还在月光下凝视着她。

她忽然抬起头,紧紧握住他的手,手伸出的同时,眼泪已掉了下来,大滴大滴迸溅在他的手指上。她不住地说着,“是我错了,我想得太简单。之前我说过的那些,通通是假的、不作数的。原谅我罢,惊羽。”

她握着青年的手那么紧,仿佛把他当做溺水时的唯一一根树枝似的,只有抓紧他才不至于永堕深渊。他是她不多的活着的理由,若是连这一丝奢念都不复存在,那同死也全无分别了。

她泪水掉的更急,大片大片地晕湿了相握的两只手。

不知从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淡淡融融的雨水注入天地,风雨飘摇。像是身外的一切全都不复存在,她深深凝视着眼前人。浅浅的银色水光,在她明月般的眼窝里荡漾。

 

“金瓶儿,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的生死就在我们的一闪念之中,捏断你的喉咙和踩死一只蚂蚁没有什么区别。”秦无炎冷冷地立在不远处说道,只有最了解他的人才能听出他话里的关切。

金瓶儿疲惫地倚在树干上,一语不发。见她毫无反应,秦无炎又道,“你很快就能见到鬼厉和林惊羽了,师傅已派弟子去告知他们。”

金瓶儿垂着眼皮,像睡着了,秦无炎颇无趣地走开。

过了许久,才有低柔如呓语的声音传来,“真希望他们不要来。”谁都没有听到这声音,声音很快消散在夜风里。

 

剑指敌人的年轻人自然没有听到。他笔直的剑无由得一抖,漆黑如墨的眼睛不错神地注视着他命中注定的敌人。

那位鬼王宗年轻的副宗主。

他们是彼此没有血缘的亲人、没有立场的敌人。他几乎是从出生就认他做朋友了。

斩不断的羁绊横亘在滔天的仇恨之间,命运辗转纺出的红线断不了分毫。

前一刻还在相缠争斗的人,在接到消息后不约而同地向她的方向奔来。无需事先商量便能演出一幕绝佳的戏码。

泛着清光的剑、泛着血光的棍齐齐向毒神攻来,失去唯一诱饵的毒神在他们如针般细绵的攻势、如海般深厚的内息下溃不成军、急急败退。

金瓶儿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进入了天帝宝库,机缘巧合地救了被黑雾缠身的林惊羽。

像过去做过的许多次一样,林惊羽毫不怀疑地随她前行,走在长长的甬道中,习惯地对她道谢,说承她一份情,来日必报;问她所来为何,无甚设防地向她打听着魔教消息。

一切都和旧日一样,就像坐在锦绣坊那张檀木椅,喝着春茶说话时那样平常。

但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林惊羽放下了他那套老掉牙的说辞,不再苦口婆心地劝她离开魔教——苦口婆心的人变成了金瓶儿。

她一遍遍地对他说,张小凡已经死了,苟活人间的鬼厉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友人,你不要再用对张小凡的态度对待另一个人。

劝说往往不了了之,她心痛得望着眼前人眼中只有看透世情的倦意和漠然,心像被人用铁拳重重打过一样疼,心痛得令人窒息。

末了,她悲伤地说,“如果你要动手的话,就先朝我出剑吧。”

林惊羽道,“这里只有我和你,我成你的情,但下次若是师兄弟们在场,我就不能手下留情了。”

金瓶儿茫然而悲伤地望着他头也不回地远去,他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柄锋利的剑,时不时地在她身上心上层层错错地划过。她能做的,只有眼睁睁看着鬼厉和林惊羽渐行渐远。

 

鬼厉没能救得了碧瑶,一个人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金瓶儿静静坐在鬼王宗偏院的一处石桌旁,一只茶壶、一只茶盏,沁人心脾的茶香从杯中传出,令人心神俱醉。

但喝茶的人却远没有这份闲情雅致,她瞧着盛得满满的茶盏兀自发愣,虽是面上无甚起伏,但心上的伤心却难以言喻。

空气的寂静添了几分萧索之意。

野狗道人悠悠走来,大大方方地坐在另一只石凳上,托着腮,无限忧苦地说,“金瓶儿,你说鬼厉去了哪里?”边说边从怀里掏出瓶酒来,拨开瓶塞,旁若无人地大口饮起酒来。

金瓶儿瞥了他一眼,闻着他嘴里浓重的酒气皱了皱眉,道“不知道。”

野狗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敷衍之意,仰头喝了三大口酒后,端详着酒瓶,幽幽道,“鬼王命我去寻他那位女婿,我怎有那本事寻得来。天知晓他去了哪里。”说罢又饮了几大口。

似受他感染,金瓶儿也缓缓端起茶盏,小口小口地品着凉透的春茶。

还没等凉茶顺着喉管滑落,野狗又道,“我这次见着了小环。娇滴滴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和十年前明显是一个样子嘛。真有趣。”

金瓶儿喝茶的手停在空中,侧过头凝视着他。他分明是伤心了,被酒液染得通红的眼睛水光点点,连平日里威风凛凛的两道眉都难过得耷拉下来,垂头丧气的立在两处。

“狗爷我活过了百来年,什么没见过。青云那帮子小娃娃也见过不少,个个耀武扬威,神气得恨不得把青云门三个字刻在脸上。不过十年而已,竟都变成那副德行了。啧啧啧,除了曾书书那小子外,个个跟个小老头似的。脑子跟茅房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还是小环好。”

金瓶儿又饮了一口冷茶,淡淡道,“你可是心疼他们了?”

野狗眯缝的小眼霎时瞪大,眉毛头发霎时竖起,醉眼醺醺、大着舌头地说,“心疼他们?狗爷被他们这群小娃娃追的满街跑的时候他们可得意得很。”他低下头,神志不清地把酒瓶翻来覆去地捣鼓着,尚未喝干的酒液淌了一身也不在乎,“狗爷我,狗爷我,就是有点感慨。”“感慨?”

“感慨那群小娃娃老得太快了,也顺便感慨下狗爷自己十年荒唐的岁月。”他朝天顺顺畅畅地打了个酒嗝,酒气冲得可以熏死一只苍蝇,“看谁饶过谁!”说罢,哈哈大笑起来,不知道笑了多久。

金瓶儿一直默默看着他,后来竟也跟着笑了起来,她很久都没有笑过这么开怀了,笑声带着说不出的悲怆。

笑到最后,野狗擦擦脸上身上的酒液,睁着醉眼喃喃道,“还是小环好,只有她没变,对狗爷还是以前那副样子,一点架子都没有。哈哈,也就她拿我当个人看了。”

金瓶儿瞧了他一眼,调笑道,“那便去找她啊。你在鬼王宗也没个依托,不如早点寻个归处,过寻常人的日子。小环拿你当朋友,你若真如此,她定然高兴得紧。”

野狗猛地摇摇头,足足摇了三下,摇得坚定无比,“那不是害了她吗?她与我无亲无故,若是被那群正道人士发现,还不得狠狠刁难她。这可不好。”拿起酒瓶放到鼻头恶狠狠地嗅了嗅,又伸长舌头舔干最后几滴残存的酒液。又道,“倒是你,也该早日脱身而去了。鬼王宗一统魔教,之后的日子肯定轻松不了。”

金瓶儿又倒上一杯茶,淡淡道,“不过是刀上舔血罢了,过了百来年,没由来现在退缩。再说,怎么活过不是活呢。”

话音刚落,便闻有人在鼓掌。金瓶儿和野狗闻声望去,见到秦无炎身穿一黛色的,用缎子做成的长衫,苍白秀美的脸上带着种轻佻又漠然的表情。

他向前走,面对着他们,“金姑娘说的对,既身为总坛弟子、命数难逃。与其自怨自艾、一心逃遁,不如安心在这,做些分内的事。”

野狗一向惧怕这面善心狠的毒公子,此时见他来此,许是因喝晕了脑子,竟大着舌头含糊不清地道,“什么愁啊苦啊,关我们鬼王宗弟子鸟事?伤春悲秋的,还是留个青云那些小娃娃们去吧。”举起空无一滴的酒瓶向秦无炎的方向碰了一碰,作举杯状。

秦无炎一笑,从怀里掏出瓶酒,为他满上,“圣使赠我的佳酿,可白白便宜了你。”

金瓶儿微笑地看着酒液从瓶里慢慢地流出来,注了半满。秦无炎道,“妙公子不来些?”金瓶儿回道,“不,酒液配茶盏,不知是糟践茶盏还是糟践酒酿。”

两人相与大笑,笑得是那般开心,旧日的诸多恩怨在笑声中尽数飘散。

秦无炎喃喃道,“酒是好酒,不知能否一醉解千愁。”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离他极尽的金瓶儿听到了些许,她低头望了眼醉倒在桌,正呼呼大睡的野狗道人,幽幽道,“那便要靠你了。”

秦无炎问道,“此话何解?”

金瓶儿道,“真正的忘记哪里用得到酒。你脑中留存的记忆,或喜或悲,所凭的的不过是一颗心。你愿意受这俗世煎熬,便是再喝上三天三夜都忘不掉。”

秦无炎骤然沉默下来,良久,才轻笑一声,却也不再答复。

他内心深处是否也发现他一直逃避不愿去承认的事情。那些日日夜夜煎熬焦灼他内心的痛苦回忆,是他一生中唯一鲜活的存在。他像痴恋着阳光的枯草一般慕着那名绿衣姑娘,唯有在她面前,他才有着寻常人一般的喜怒爱憎。但最终的他也因那光亮的消失坠入更深的无尽炼狱。

他沉默地喝着一杯又一杯的酒,直到醉倒也没有开口过一言半语。

金瓶儿仍如开始那般自酌自饮,在倒到第五杯茶时,她开始发呆,怔怔地瞧着那只茶盏,就好像它杯身上突然长出一朵花似的,目中满是茫然无措。

 

一滴雨毫无预兆地滴落在杯盏里,她抬起头,便望见满天飘摇的雨丝零落坠下,初是潇潇微雨,后雨势转急,卷着新绽的桃花,落了一地艳红。

密密的雨雾中,天地一片昏黄,整个世界仿佛出去这绵雨残风便再无其他。

她渐渐地望不清身畔人的模样,眼前一阵恍惚,竟浮现出一张熟悉至深的脸,一双融着星光的眼睛。

潺潺的雨丝,淹没了天地,模糊了爱恨,唯有无尽连绵的愁肠绕结在心,和着雨声入耳,灼烫心头。

她在烟雨朦胧中,透过细密的雨丝望尽他的模样。

他的眉眼,仍是旧日干净明澈的样子,少去了岁月烙进他魂魄里深深浅浅愁苦的印记。只有在不经意的抬眼间,才能望见那双明眸茫然忧伤的样子,仿佛有许许多多无法言说无法排解的心事。

她眼前一酸,手向前探去,哆哆嗦嗦地抚平他皱起的眉心,细声道,“像你这般年纪,在修仙之人眼中,勉强算是小娃娃。不要再发愁了。”

清亮的眸子望着她,在那双眼睛里她曾望见千山万水,她瞬也不瞬地与他对视,轻声道,“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整天想着的不过是如何修炼突破更高的境界,如何同姐妹们打趣。哪有你这般愁眉苦脸。”

林惊羽与她离得极近,她可以闻到他鼻息间呼出的热气,温热得很是不真实。

他俊逸的眉微微挑起,含笑道,“是吗?从我见到你时,你便是那七窍玲珑的金老板了。如有机会,你可要多多给我讲过去的事。不能亲眼所见,就只能令耳朵过一把瘾了。”他摇摇头,甚惋惜继续说,“那么多有趣的事,只讲几件可不够。要每日睡前讲三遍,醒来想两遍才好。”

她扑哧一笑,百转的愁肠嵌入丝蜜意,道,“如此这般,不出一年我便能把大大小小的事讲上三回。你怕是要觉着烦了。”  

林惊羽摇摇头,眉目舒朗,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额上,一粒粒水露淌过面颊,徒添几分脆弱,温和皎洁得和他十七八时一个样。他道,“说上一生一世也不会烦。你的事,我总恨相处得太短,了解得太少。能多说上一件,也是天大的好事。”

金瓶儿笑了,只觉世上千千万万人说得万万千千话都不及这人说得一分好听,心里甜得像一块泡在温水里的糖,暖热得快要化掉。她轻轻合上双眼,林惊羽离她越来越近——他们额头相抵,鼻尖轻触,淡淡的痒,好像从鼻尖一直到心里。

雨滴尽数化作飞花,自在轻柔得像遥远的仙境,在空中曼舞流浪。无边丝雨纤细得仿佛像一场梦。

金瓶儿并不在乎。是花开也好,是雨落也罢,是晴天也好,是阴雨也罢,她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会满心满足。

风光明媚、绿草如茵,落英缤纷如雨,飘动的云像灿烂美丽的星光。

林惊羽伸手拂去粘在她发上的碎花,淡淡的光晕融在他的身上,他轻柔地把她揽在怀抱里。他的怀抱温暖结实,听着他的阵阵心跳声,笼罩她心头的孤寂凄凉之感终于驱散。她渐渐地放松下来。想着那人不多的温暖笑容,心里平静极了。只闻近处鸟声阵阵,花香迎迎,和着和暖春光、轻柔春风,好一片人间乐土。

只是,春光再和再暖,也敌不过他温柔的怀抱。春风再轻再柔,也敌不过他温柔的动作。让人只愿沉溺在这怀抱里,永远不再醒来。

金瓶儿抬头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面庞,喃喃道,“都会过去的。”她的声音坚定有力,“你绝不是孤身一人。”她的声音细细柔柔,“我一直都在念着你,没有一刻忘记过你。”

碎花跌碎在他的眼底,声音消散在寥廓的天地之间。

林惊羽轻声道,“我知道。”

简单的三个字令她满足的全身战栗,她眼里噙着抹笑,淡然地看着熟悉的身影熟悉地随风而逝、化作虚无。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明灭难消。此时此情,又剩下她一人。

她痴痴望着晴空中消失的一线烟影,痴痴地呢喃,“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声音又轻又柔,恍如耳边的呢喃。

燕子飞来,柳花曳曳,飞絮漫天……

风景是很美很美的,只是偏偏少了一个人的回答。

无人相应。

 

秦无炎一双醉眼瞧着金瓶儿,轻笑道,“不知妙公子的茶是怎样的名贵,竟能让人醉了。”金瓶儿莞尔一笑,眼中像含了滴露,幽幽朝他看了一眼,便继续饮茶。

一心想醉之人,岂不是总能醉对红尘诸多纷扰。既是如此,饮茶与饮酒,又有什么差别呢?

纵使是再名贵的甘茶,滑入那伤心人的口中,不也成了辛辣的酒汁,化作那相思的泪滴。

 

没过两日,她便应鬼王之命前往焚香谷,同鬼厉一同。焚香谷远离中原之地,其势险恶。又是不输于青云的名门大宗。他们凭三人之力,想要窃取门派至宝玄武鉴,无异于螳臂当车、收效甚微,这一去,当真是九死一生。

金瓶儿和鬼厉并肩前行着,极为谨慎地隐蔽着二人的行踪。

夜雾弥漫,雾气游荡在树林上,树枝虚浮在雾气中,天上的月光在浓雾中看来,仿佛比残星还要黯淡。她觉得自己和雾融在一处,轻飘飘的,完全没有依靠,四散在远方。

她心中一紧,脚下没了轻重,踩断了根木枝。“嘎吱”的声音令她心绪更乱。

察觉到她的异样,鬼厉的眼皮向着她的方向抬了抬。金瓶儿摇摇头,示意自己无恙。

凄冷月光下的山路无疑是恬然美丽的,青石晶莹,木叶萧萧,流水声遥遥传来、如飞珠溅玉。瞧不出丝毫的凶兆。

两人又继续向前走着,和往日相同。但这片浓雾却一直没能从她心上退散。

就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人,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不是先前那些漂浮在她魂灵上游荡的影子,而是真切地感受到它的轮廓。她平静得几近残忍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表现得丝毫不像一个即将去赴死的人。

 

在焚香谷禁地前,在与林惊羽的争斗中,更是连一瞬间毫无保留的表露都没有。

斩龙剑怒吼着疾冲而起,若不是感应到真正的威胁时,法宝不会这般冲鞘示警。

金瓶儿握紧紫芒刃,身法极快,运息极稳,向着林惊羽的胸前,额前几处要害击去,紫蒙蒙的光亮快得像是席卷天地的闪电,令人眼花缭乱、应对不及。

四下隐约出现了一道刃墙,巨大的内力蕴含其中,足以绞杀四遭生灵。连秋叶都为之萧瑟,颤抖得零落入地。

林惊羽却不慌不忙地一一避开,看着动作不快,却每一招都恰到好处,刚好能把她的每一招都挡回去,不肯多花一分力气。淡然道,“让开、你并非我的对手。”

金瓶儿的心沉到谷底,她咬着煞白的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若想进去,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握法宝的手挥舞得更快,运气将身旁一具石狮击飞,飞快砸向他。

林惊羽眉头皱得更紧,眼中寒芒闪过,冷哼一声。挥剑将石狮斩成两半。失去依附的石狮坠地,风沙顿起,他微微眯起眼,下一瞬睁大时却不见对面人的踪影。

破空之声从身后传来,须臾之间他只能用力在脚下一踩,借力使力,凌空翻身。但终究为时已晚,正在他翻身的时候,锋刃已经刺破他的左臂,一缕血花飞出,霎时间那件白衣已血迹斑斑。

血液溅到金瓶儿脸上,滚烫滚烫的。她心中一痛,手上的动作却半分未停。

林惊羽面不改色,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向外一弹,电光火石间竟然挟住了刀刃。他的动作太快,金瓶儿都没有看到他是怎样出手的,便感受到深厚的内力制住法宝的难堪。

她全身如置冰窖,从手指冷到脚趾,握着紫芒刃的手不住地发颤。

较之于十余年前的野狗一战,林惊羽提升得岂止几倍?

过去仅依靠少年人的拼劲狠劲压制敌人的他,现今内力仿佛绵延的海浪,一波一波不断不绝。再加上青云门天下独绝的剑招,对方的实力着实深不可测。除非功法超群之辈,能与他在伯仲之间相斗的人可谓少之又少。

金瓶儿并不是他的对手。但此刻相比于另一种情感,这种败北之情实在微不足道。

在与他相争的关键时刻,她竟突然想起了十年前锦绣坊那个不顾生死与人相争的少年,想到他在护城河畔在人声鼎沸中的寂寞一笑。

这样的念头,冲淡了她心中原有的战意,让她沉浸在昔日的回忆和忧郁中。

下一刻她就猛地惊醒过来,心道不妙。

就在这时,一道青芒闪过,亮得摄人心魄,快得刺破苍穹。

好亮的剑光,好快的剑法。

金瓶儿眼前只剩下了一张苍白的脸,一袭染血的衣,和一柄冰冷的剑。

剑锋停在她的眉心处,距离她的眉睫最多还有三寸的距离。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直直地看着握着剑的年轻人。

苍白脸庞的年轻人冷冷道,“你输了”

金瓶儿嫣然一笑,柔声道,“我早就赢不了你了。”

她轻眨眼睫,嘴角扯出若有若无的弧度,一双水眸含笑看着林惊羽,深不见底的眸光似醉似愁,如清水般沉淀在眼底,流转不休。

正望着她的青年一愣,几乎溺死在那烟波缥缈的媚眼中,目中一片痴迷茫然,握剑的手也停在空中。给了她一线喘息。

她高举紫芒刃,狠狠向他胸前刺去,眸中一片血红。

她要他彻底输了这场战争,要他离张小凡远远的,要他安然无恙地回去。

深吸一口气,她把心中霍然涌上的锐痛感压下,眼帘痛苦地闭了闭,毫不留情地向他出手,磅礴如海的内力嵌在锋刃之上。

锋刃已经触及到林惊羽的白裳,她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林惊羽的手已扣住了她的手腕,像闪电般击出,又巧又妙,没有人能看清他出手。他目光灼灼,逼视着金瓶儿,铁钳般的手紧紧扣住她的,淡然道,“金老板如此执着于一场败局,不是明智之举。”

金瓶儿吃痛得嘴唇煞白,恨恨道,“那又如何?少侠不也是为了信念奔波,心甘情愿而已,怎能谈得上什么明智?”

林惊羽放开她的右腕,道,“呵,不过是各有所图罢了,何必如此冠冕堂皇。”说罢,右手松开她,斩龙宝剑却是剑光大盛,剑气击破长空带着细细的碎裂声,空气好像被它撕扯战栗着,长风都因他颤抖。

“得罪了,金老板。”

金瓶儿知道他是撕破先前那层面纱,开始使出全力了。斩龙剑与主人心意相通,得到远胜昔日的威力。她平静地挥出法器,雪亮的锋刃迎下那毁天灭地的一击,身形一闪,与他缠斗在一处,转眼间已交手数招。

金瓶儿注视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敌人,道,“你可知怎样对朋友是好?并非是你想象的自甘堕落,他不过是想救回自己失去的爱人。你又何苦执着相逼?”

又是一剑飞出,自空中化作万千剑影,剑光同时挥出,变化莫测,交织成一道剑网,竟将金瓶儿完全罩住。

林惊羽面色不变,“他不过是太过伤心,失去依托,才去追寻那缥缈无际之事。为此永堕魔道,做下诸多杀生之事,是大错特错。我是他唯一的亲人,就算是拼尽这条命也要把他拉回正途。”

金瓶儿语滞,剑风更急,密不透风的剑阵形成了一道光幕,越来越紧,愈来愈急。她甚至能感受到剑风刺破肌肤的战栗。

她孤身立在剑阵中心,拔下挽发的金钗,划破掌心,将金钗向着剑阵中心挥出。

只见一朵金色的光影伴着血花飞溅,如一朵妖冶至极的奇花,在风中摇曳绽放。柔弱无骨地花瓣重重撞在剑阵上,猛地一停,下一瞬,剑网像裂了一条缝,突然爆裂出一道金色光芒,如怒涛拍岸、如江风狂卷,瞬间澎湃而出,席卷一切。

剑光消失了。

平静,平静至极。

她站在远处凝视着远处持剑而立的人,一行血迹顺着嘴角淌下。她木然用手背抹去。

几片枯叶落到他们面前,方才还鲜嫩的叶子迅速地衰败枯萎。

她咽下翻涌而上的鲜血,指甲嵌入肉中,宁死都不愿意让林惊羽看到自己哪怕一刻狼狈的模样。

林惊羽面上仍未改变。他一言不发地持剑再度攻来。

 

正魔之争永远不会停止。

正魔弟子之间的打斗也是如此

这些金瓶儿比谁都要更清楚,悲哀又绝望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如果有人能看穿一个人的眼睛,便能看穿他的心。那么他看到金瓶儿一双玲珑水眸的时候,看到那双眼睛微笑着流泪的时候,一定会发现她的心里多了一个死结。

这个死结是很难打开的,因为死结那端连着一个快要没有心的人。

更何况死结的主人并不想打开它。

现在的她正坐在小窗前,看着窗外的绿杨风絮发着呆。什么都不愿去想。

幽姬的声音在身后传来,“碧瑶的身体找回来了。鬼王刚下令,命你和青龙前去祭台,不允许任何人通过。”她顿了顿,强调道,“包括鬼厉。”

金瓶儿站起身,整整衣服,平静道,“我这就去找圣使。”

见到她苍白的脸色,幽姬怔了下,细细打量着她。她此时静静地立在床前,低垂着眼,一张脸木然得像一滩死水,嘴唇全无血色。若不是刚才风吹得两颊略微泛红,简直算是憔悴不堪了。

她心有不忍,长叹一声,道,“等这次事了,瓶儿你好好休息几天。这几天你实在是太累了。”

金瓶儿轻轻抿抿嘴,随即淡淡应了一声。她空洞的眼睛呆呆地注视着幽姬,停了片刻,突然开口道,“不会再有休息的时候了。”

幽姬骤然抬头,紧紧逼视着她。

她嘴唇抖了一下,眼中慢慢现出一丝凄然,颤声道,“四灵血阵一成,我们与正道便再无半分和解可能。他们绝不会对兽神复活坐视不理。到那时,便又是一场正魔大战。”

幽姬垂下眼帘,轻声道,“这本就是宿命之事。有早有晚而已。”

金瓶儿脸上一黯,沉默良久才涩声道,“我知道……我,我只是,不想看着渝州城,还有天下数万万人受牵连。碧瑶是我们的亲人,她的离去令多少人心碎。而那些百姓,他们也有自己的亲人啊。谁又应该死呢?”

她抬起一双盈水的眼睛,哀求似的望着幽姬,轻声道,“碧瑶她,一定也不想看见人间生灵涂炭。”

幽姬向她走近几步,温声安慰道,“瓶儿,你是太累了,才会多想许多。”

金瓶儿眼睛哀哀地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墨色的眸子雾气越来越重。幽姬纤细的手指抚上她的面庞,替她抹去眼角的一抹泪光,颤了一颤,终于还是说道,“太晚了……没有人令鬼王改变心意。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我们的宿命。”

金瓶儿全身一颤,长睫不住抖动,可到底没再说些什么。

幽姬眼中慢慢露出怜悯之色,她轻声道,“你见到她了。”

金瓶儿木然地点点头。

幽姬叹气般道,“把他好好放在心底就好,别再想了。下次见面你们还是敌人,他不会对你有丝毫手软。”她的目光也有些哀伤,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放在心底的那个人。

金瓶儿低垂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很久之后,她才低低道,“如果我死了,他会难过吗?”幽姬把她冰凉颤抖的身躯搂在怀里,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会的。”

金瓶儿笑了笑,笑得有些凄凉,“先前鬼厉对我说,让我回去,去一个鬼王宗找不到我的地方。我没有回答他。”满满的悲伤扑在她脸上,她脸上似怀念似伤感,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一个清冷遥远的白衣身影。

“十年前有一个人和鬼厉说了一样的话,但他后来再也没说过。当年他总是苦口婆心地劝解,婆婆妈妈得让人直想跳脚。可是啊,他每说一次,我心里就欢喜一分。”

“所以哪怕现在我再怎么练就一副铁石心肠,看到他冷若冰霜的一张脸,都会想起自己失去了什么重于生命的珍宝。”

“连每次见到他,心中都是一阵难过一阵失落,胸口像堵了什么似的,让人窒息的很。”

“虽然我一直都很想念他。”

幽姬面上湿湿的,她一定是流泪了,不知是因为金瓶儿的悲哀太重感染了她长久的冷漠,还是因为她本身的泪水便凝在眼底如今才缓缓流出。她把与她同病相怜的女人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拥住昔日的那个自己。

不住地安慰道,“会好起来。什么都会好起来的。”她的声音很低,像是从心底叹出的一般。

金瓶儿轻轻推开她的怀抱。她面上干干的,没有一丝泪痕,她笑着向向泪眼凄迷的幽姬说道,“都会好起来的。”

她像往日一般带着平静微笑说道,“我去找青龙圣使。”

 

夕阳的最后一抹霞色映在她的脸里,像抹了胭脂一样美丽恬然的寂寞脸庞。

她的眼睛也染上了一点点亮光,像破碎的宝石一样遥远妖冶的温暖光点。

夕阳沉入了霭霭的山群中,新月的光亮又淡又薄,她远去的身影在月光下隐隐迭迭。

 

丁玲道,“故事讲完了。”

仍沉浸在故事里的我随口应了一声,好一会的安静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五个字的深层含义。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丁玲,心里惊讶得差点儿没叫出声来。

丁玲笑了笑,道,“这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我顾不得矜持,直接拍案而起,吼道,“算哪门子的结局。金瓶儿到底怎么了?林惊羽和她有没有回旋的可能?你是要急死我啊。”

丁玲把我摁回了座位,漫不经心地起身。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屋子西头取了茶叶,又从屋子东头取了茶杯,心里急得仿佛有一百只蚂蚁再爬,额上都要冒出热烟。从牙缝底生硬挤出了一句话,“桌子上不是有茶具吗?”

她左手端茶壶,右手端茶杯,慢条斯理地向我走来,望见我这幅样子,丝毫未见着急之色。缓缓为我满上一杯,轻笑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也是为你好。”

这次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端起茶杯,晃了晃里面的茶叶,淡然道,“你知道吗?讲故事也有讲究的,最妙的就是停在故事的中间。悲伤离别都是以后的事,结局只有无尽的希望。”

清茶的芳香在我脸庞缭绕,我看着丁玲有些伤感的表情,坚定道,“可是,她对我来说,不只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她就像我的朋友一样活在我的身边。我希望她能够幸福,拥有真真正正的俗世幸福。”

“她可以不再被魔教身份束缚,可以和自己的心爱的人相守到老。他们有自己的家,家里有一对儿女,他们的生活平和而幸福。”

丁玲笑得极苦涩,一杯热茶径直咽下,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低低道,“我也希望。”她放下茶杯,起身说道,“你要去看看她吗?她就在后山。”

我大喜,问道,“为什么在后山?魔教既然已经败走,她应该回来才是。”

丁玲淡淡道,“她回不来了。是我把她带到后山的。”

我怔在原地,脚仿佛注了铅一般动不了分毫。依稀中又见到那个巧笑嫣然的红衣姑娘,她似一团浓艳的火燃烧殆尽自己的生命,又在凄迷的月色里随薄雾渐渐远去。

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痴情的女子,是不是本来就难以善终。

 

三  半死桐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1)

 

绣坊的生意越做越好,我忙得分身乏术。直到昨日一封飞书传来,打开大红的纸张、闻着浮着脂粉香的气味,才吃惊得发现自己已经五年未见过丁玲。

渝都分手的时候,我万万没有想到,下次见面之时,是她的成亲之期。

作新娘子的丁玲果然和之前全然不同。她蒙着块绣了鸳鸯的红盖头,极稳重地迈进堂中,绣鞋从嫁衣下摆露出描着金线的边,脚下像开了朵婀娜的金莲。尤其是她她身上穿的嫁衣,说是美不胜收也不为过。

我一眼就看出它是由几位手艺精湛的绣娘一针一线绣了一层一层的,绣得极为精致,哪怕是身为绣房老板的我也从未见过一件可以相媲美的。定是费了极大的心思吧,绣她的人们一定怀着满心的祝愿为新娘缝制,穿着这件嫁衣的新娘也一定可以幸幸福福地活过后半生。

我的眼睛不由有些湿润,神情也有些恍惚。望着端庄得不像她的新娘,总疑心她会不会把掀开盖头,露出一双精明又温婉的眼睛对着我漫不经心地笑。

当然她没有,她如以往一般不出一般差错地拜完了堂,被喜娘扶着回到了新房。新郎官凝视着她远去,眼睛里喜悦的泪水遮都遮不住。

多么感人的场面。

可就在下一刻,渝州城主一把抱住泪意未退新郎官,随他而来的还有新郎渝州的、门派的、其他门派的朋友们。足足围了三遭,占据了厅里大部分位置。

他们都在笑,笑得都是那么开心。一张张白肉堆成的脸庞夸张地抖动。

安放在上方的牌位似乎也在对着两人微笑。

没有来的,我竟有些伤心。想着趁人乱成一团时悄悄退去,既不惊动他人,又能寻得个僻静地方。

猛地一转身,一眼便望见立在一角的人。他穿着件很普通的常服,但他身上孤傲冷漠的气质,却令你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无法忽视。

我怔怔地望着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青年,他分明是我在梦中写写描描的模样。我向前迈了两步,嘴唇开了又合,有许多话想对他说。

他默然望着欢笑的人群,嘴角也凝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含笑摇摇头。似是对那渝州城主极为无奈的样子。带着那抹笑意,他背离人群,一点点远去了。

留下快要走近的我在原地久伫,到了夜里还在疑心这人是谁。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趁着太阳还没有升起便摸黑上了后山。先见到的不是那个我一心挂念的朋友,而是他。

他换了件白衣服,天还没亮就立在墓碑前,修长的手指划过那人的名字,像是要把手心的温度分给她似的,无端带着缱绻的意味。

这时我才想起来他是谁。

他绝对是那个活在百姓口中的那位骄傲,活在魔教口中的那位死敌,也是活在金瓶儿心里的那位依恋。是那位最年轻的青云掌门。

虽说我早已在金瓶儿缠绵的泪光中想象过他的模样,自己平日里也没少对他俩的事添油加醋。但我真的没能想到会和他见面。就像一个渴望许久的礼物突然之间从天而降,我被砸得有些头晕目眩。似乎又变成了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子,胸口像揣了只胖乎乎的兔子般剧烈起伏。

他道,“你也是来看她的吗?”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颤巍巍地把想了一遍又一遍,想得快要倒背如流的问题毫无预兆地抛出来,“你难过吗?会偶尔想起昔日有个叫金瓶儿的朋友吗?”

他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下带着凛凛寒意,我猛地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地解释着,“我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喜喜欢她的故事。她她,她就像是我的朋友,我的姐妹。”

林惊羽的视线逐渐柔和,他轻声嗯了一句,道,“既是如此,你便也是我的朋友。你想知道什么?”

我松了一口气,大起胆子问道,“她是为你而死吗?”

他点点头,速度很慢。

之前热起的血一点点凉透了,我垂下头,为久至的结局伤情不已。许久之后,才用含了两包泪的眼睛望向他,问道,“她是怎么死的?”我轻声说,“死前又说了什么?”

林惊羽转过身,凝视着那个逐渐被风霜侵蚀的墓碑,说道,“那时我陪鬼厉去祭台毁去四灵血阵,中途遇到了青龙和她,我单独留下来缠住他们两个。当时,我并非青龙的对手,几个回合就落了下风。她趁青龙不设防,偷袭了他,被盛怒的青龙重重一击。事后,青龙也受了伤,匆匆逃走了。我便因此捡了一条命。”

听着他这般讲述,看着他面上平静无波的表情,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红衣女子,心急如焚地向不远处的白衣青年频频看去,焦灼的心令她失去了往日的镇静,让她不顾生死地挡在她满心想要保护的人面前,为他挡去想要伤害他的刀锋剑雨。

我眼泪抑不住地向外流淌,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她说过的,想要祝福你一生平安喜乐。她做到了。”

林惊羽身子一震,骤然怔住。他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夜晚,与她并肩行走在渝州长街上。他们才认识很短的时间,转眼间就要分离。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可无论如何,他都忘不了那夜她似水般温柔缱绻的眼波,她潭水般的眼睛里只映着他,他似乎成了她的天地。

他伸手摩挲墓碑上的名字,眼神同当年的她如此相似。他继续说道,“她当时并没有立即死去,丁玲把她带到她师傅那里。如果不是伤的太重的话,她师傅是可以治好她的。”

“我听说她在逍遥涧养伤便过去看她,在那里陪她,直到她死去。”

我笑了笑,真心地说,“她一定很开心。”

林惊羽也笑了,说不出的温柔在他眼底摇荡,“她总是带着笑,安安静静地听我说这说那。”

我问道,“你对她讲什么呢?”

他道,“她想知道我以前的事,所以我就给她讲我在草庙村、在龙首峰的发生的一些事。说着说着便会很遗憾不能和她共同经历那些,应该有一个人陪着我才是。”

“我无趣惯了,难为她愿意耐着性子听这些。”

我摇头,正色道,“她一定愿意。”

林惊羽的身上似乎有淡淡的光晕,他轻笑一声,继续道,“到了最后,我想让她嫁给我。”

我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好奇道,“她怎么说的?”

林惊羽冲我笑了笑,那双极尽柔和和迷蒙眼睛里有淡淡的星光,“她没有答应我。”

我的眼睛都快要瞪出去了,不敢置信道,“为何?”

林惊羽怀念地望向那块墓碑,无奈地笑着说,“她说,“我现在病太久了,皱巴巴得像一捆枯柴,难看得要命。等我好起来,再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我几乎可以想到她那时的表情,哪里还像那个英姿飒爽的妙公子,忍不住笑出声来,问道,“你呢?你怎么回答她的?”

林惊羽的声音像水一般柔和清冷,“我告诉她,她一直都很漂亮。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她都是我见过最美好的姑娘。我会对她好,会一直直陪着她。”

眼睛又有些发胀,我揉了揉眼,问道,“她最后答应了没?”

他点点头,含笑道,“答应了。我们说好要一起回青云。她告诉我,她很会泡茶,也很会做饭,我们天天在一起一定不会腻。然后我告诉她,我也很会泡茶,但不会做饭,如果以后我们有时间的话,她可以教教我。我学剑法学得很快,师傅教一遍心里就记得了。学做饭也不会插到哪里。”

“我们可以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在梦里醒来。再也不分开了。”

听着他讲这些,不知怎么的,明明是甜蜜的话语,竟觉得伤感如斯。连他的微笑,都无端带着凄凉的意味。

我轻轻问道,“现在她一个人在这里,会寂寞吗?”

他摇摇头,面上笑意不退,轻抚着墓碑,眼中不知露出了多少温柔,多少深情。他道,“她最喜欢这里。喜欢就待在这里吧。我常回来看她就是。”

第一缕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暖融融的。路两旁茂密树木的叶子被阳光点缀得光斑闪闪,在晨风中摇摇晃晃的。尘埃中飞尘万点的光灵向着前方飞去。

静谧得像睡梦中才会有的仙境。

四周安静极了,像是可以听到云吹动的声音。

我向前走了几步。躬身向墓碑行了个礼,深深注视着墓碑上属于她的名字。在初升的阳光中想念着与我只有短暂相见的人。

这样美丽的地方,她也一定会喜欢。

 

林惊羽忽然开口道,“你的故事,有结局了吗?”

我摇摇头,疑惑地看着他,想要知晓这个一直以来活在故事里的主角会怎样评价它。

他淡淡道,“以后你再和别人讲起,能不能告诉别人,瓶儿病好了,她和林惊羽回了青云。像普通夫妻一样共同生活到老。”

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我一惊之后大喜,拼命地点头,一个劲儿地说,“这也是我想要的结局。”

他的眼底有隐约的笑意,笑容美丽出尘,比阳光还要明媚。望着他这样的微笑,我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思绪。

但我知道,他的笑容不是给我的。

他留给了一个再也见不到微笑的可怜姑娘。

她曾像贪恋阳光一样想要留住这个笑容,留住这个人。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林惊羽,听说他在青云门里百事缠身,忙得分身乏术。周围的人提起他来,都是一脸仰慕,称赞他是青云门年少有为的掌门,是谪仙一般顶顶厉害的人物。

他们心中的林惊羽,是一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道人,花白的胡子长得可以打三个结,打个喷嚏都能令魔教喽啰滚出三丈远。虽有夸张嫌疑,但足以看出人们对林惊羽如山如海般绵延不绝的敬仰。

可渝州的人想得和他们一点都不一样。

他们说,林惊羽是一个穿着白衣的俊逸青年,虽然不怎么说话,却总是对他们笑着问好。他除了脸俊了些、功夫强了些,和现在街头卖茶叶蛋的阿六简直没有什么两样。

两者吵得不可开交,十年时间都没有得出个统一答案。吵到最后连渝州人都在怀疑自己见到的青年是不是林惊羽本人——毕竟乌龙之事热情好客的渝州人之前也不是没有做过。

然而短暂的怀疑过后便是更深的坚信。于是又是一场吐沫星子的输死较量。

最后不了了之,两派各执一词,再也懒得管其他人是怎么想。

 

我更喜欢渝州人的说辞,活在我故事里的他也是这个样子。

他在十几岁的时候锋利耀眼得像一柄出鞘宝剑,令人移不开眼。在二十几岁的时候,他的剑收回了剑鞘中,性格的棱角被岁月侵蚀的一干二净,唯独剩下了一份执着一份信念,冷漠孤独得像离去的孤狼。在三十多岁的时候,他周围什么都没有剩下,往昔的回忆和温情支撑他活下去,沉静内敛得像一块精雕细琢的宝玉,平心静气地笑对世间风雨。

不管是哪个他,都是青云独一无二的少年,是照亮青云未来的光。

都是金瓶儿爱到骨子里的人。

 

我把他们的故事讲给一个又一个人听,陶醉地看着他们为故事欢喜结局哭泣的样子。渐渐地,我甚至认为他们就是这样携手度过一生。

没有正魔之争,没有观念相对,他们仅仅是一对普通的恩爱夫妻,一起数着脸上的皱纹,一起笑着对方的白发。在他为青云事物劳心的时候,她会扣住他的手背;在她陷入昔年回忆的时候,他会把她揽在怀里温声安慰。他们有时为菜中放盐的多少吵个不停,有时又为生活突然到来的惊喜笑个开怀。

他们很平淡,他们也很幸福。

 

我总是能见到他们相携的身影。

有时是在渝州庙会,他们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她笑着同卖糖葫芦的老人交谈,他则站在一旁牵着孩子的手,脸上满是温柔纵容,眼睛认真地看着她的侧脸,不想错过每个细微的表情。

有时是在秦淮河的下雨天,他还是十几岁的少年,穿着件翠色外袍,不知从哪里扯来块布,遮在两人头顶。布被淋的湿湿的,他眼睛亮闪亮,拉着她的手欢快地跑过一个又一个的水洼。水珠在他们脸上滚动,在他们的笑容折射下反射出耀眼的七彩光芒。

 

最近一次见面是在中秋佳节,我在河边捧了一只河灯,还未来得及放,转过身便看到了他们。她不知在低声说些什么,他冷冰冰的脸上笑意都快要溢出来。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凝视,她抬起了头,俏皮地向我眨眨眼,像久违的故友一般对我微笑致意。

而他们的那只有着六瓣桃红、四瓣藕白的莲花河灯,已经漂得很远了。

河灯在银带似的河面飘飘荡荡,在茫茫夜色中,一径远去了。远远的,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光点。同无数个光点一起。

我正叹息着河灯的远去,突然听到人群的喧闹声,胡乱向河心方向瞥了一眼,整个身子都被震在了当场。

在无数光点之间,有一抹亮光摇晃不定,它打了个弯,迎着一干河灯向着我们的方向漂了回来。

淡淡的皎洁光晕在它周身,带着说不出的诱惑,让人想去像飞蛾一般追随那越来越紧的美丽光亮。

河灯停在了他们面前。

 

—————————————

(1)引用贺铸《半死桐》


评论(13)

热度(273)

  1. 共1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