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无隔

若说结局能改编,我为你绝笔阑珊

【羽瓶】浮生绪(中)(原剧向)

江南,三月的江南,有着绵绵密密、细细如缕的细雨,像春日的垂柳那般垂落、滴在行人的心上眼里,仿佛有猫用肉肉的爪子挠着胸口一般舒适,软软腻腻得让人得只想痛痛快快地睡个下午觉。一觉醒来,雨停或不停,都不是什么太在意的事。他们带着无虑而甜蜜的笑容入睡,睡在春天里。

而在另一类人眼中,千条万缕永远剪不断的雨丝仿佛变成了愁丝,一圈圈一环环缠绕着他们。又冷又凉,夹带着凛冽的寒风和无尽的黑夜。春衫尽湿,凉意沁肌入骨,心中亦是绵绵微湿、恍惚迷离、不知今世何世。他们看不到自己的未来。看不到除了在烟雨濛濛中行走外的,另一种人生。

眼下向简陋竹棚里走来的人,一定是后者。他在城里人都已进入梦乡的时分,不知疲倦地走在满是泥泞的小巷上。即使见到了飘摇在风雨中的一抹灯火,也是面无表情,麻木地走去。他仿佛仅是游离在世间的一抹孤魂,无愁无怨,空自飘零。

 

挂在棚前的油灯已经上了年头,早已被油烟熏得暗黄,堪堪能照亮竹棚下的一个小小面摊。面摊简陋得要命,斜斜摆了五张歪斜的桌椅和一个愁苦的人。桌椅之间勉强能走过一个身量不甚宽的壮年男子。

这样的雨夜,面摊的生意一定好不到哪里去。老板前额上的皱纹又深了深,在微光下像个年逾八十的孤苦老人似的,愁得要命。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回音还没传来,就听到一阵脚步声。脚步声不轻不缓,像踏在青石路那般稳重,缓慢悠远,蓦然打破这难耐的寂静。他眼前一亮,猝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在斜风细雨中孤身前来,一身蓑衣遮得只剩下一双眼的人。

那人低头扫了一眼,道,“我要一碗面,最热最烫的那种”径直走向竹棚里最挡风的桌子,连草笠都没摘。

店主连忙答应,手上开始忙个不休。没过多久他就快快乐乐地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端到唯一的食客面前,满心陶醉得看着他被热气熏得面皮透红的样子。他的客人一定是饿得很了,但他握筷子的手动作并不快,咀嚼的唇舌也没有丝毫狼吞虎咽的感觉。他就像坐在小塌上品春茶那般优雅。店主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样的人哪怕是卖了十几年面碰到的也不会比两只手多。

他一眼看出这年轻人坚毅又果敢,是那种在阴雨天独自赶路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挨了一刀也不会吭一声的人。不偏不倚,正好是他最喜欢的那类人。雨夜相逢本就是种缘分,碰到投缘的人更是千载难逢。他拿下酒的小菜端到他面前,倒了杯酒,温声道,“这雨今夜想必是停不了了,不妨喝杯酒再走,身子暖了,走起路来也能轻松些。”

食客筷子一停,低得很低的头抬了起来,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形状妩媚,眼波却清澈柔和得像一汪碧水。很美的一双眼睛,映到店主的瞳孔中,却像一道惊雷——那是一双女人的眼睛。

他倒酒的动作瞬间停滞,恨不得找个墙缝把自己塞进去,游离的眼睛四下浮漂。他拿出的酒是最贱最烈的那种,喝下去就像喝下一串刀子,烧得喉咙火辣辣的疼。给一个独身的姑娘喝这种酒,饶是再给他三层脸皮他也做不出来。

突然瞥见手心下的那杯酒已经空了,饮过酒的人正在倒酒,连同他那杯一同满上,道,“那便谢老板美意了。”说罢又是一饮而尽,爽声道,“春夜犹寒,有酒喝果然暖和许多。多谢。”看着她继续倒酒,店主脸上的皱纹抖了一抖,端起自己那杯同她的相碰,道,“姑娘倒是洒脱之人。”对面人闻言轻声一笑,本就生的极美的眼睛眼波流转,如流光明辉,一时间将这昏暗的面摊映亮了许多。令他想到了昨夜星光的柔和,想到了第一抹春风吹皱池水的明丽。

惊讶过后,便是更深的惋惜,他不由叹道,“姑娘为何不回家呢?”

眼睛越喝越亮的姑娘有意无意地举起酒杯,妩媚的眼波微笑随着酒液缓缓晃动。她像是醉了,半响后才用那双眼睛柔柔地凝视着问她问题的人,反问道,“老板呢?”

店主怅然道,“我没有家。自然没有回家一说。”

姑娘吃吃地笑了,仰头喝尽杯中酒,道,“老板何须来问我?天下不归客流浪在外的缘由,本就相差无几。”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更是恍如低语。她痴痴注视着那只破了一角的酒杯,苦涩一笑。

店主望着这伤心人,灼热的酒液烧得全身有种奇异的凉,一向能言善谈的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沉默地为她再满上一杯。叹息道,“这些年不太平,魔教蠢蠢欲动,不知在谋划什么。”

一心喝酒的人脸色一变,喃喃念道,“魔教中人?”

店主摇摇头,恨恨盯着墙角,愤然道,“魔教的人真是无恶不作,听说前些日又一个村子遭了秧,他们和青云门抢东西,到最后杀红了眼,把正派弟子和村民都杀得七七八八。”他又想起了旧日看到血流成河的惨状,仿佛又闻到血腥的铁锈气,令人作呕。

年轻的姑娘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一定是被吓到了,店主不由得埋怨起自己,宽慰道,“没事的,姑娘。青云少侠会保护我们。他们还没有走,就住在前方的驿站里。”说道这里他明显地兴奋了,手指夸张地舞着,“我亲眼看到那个少侠,跟个神仙似的。穿着件白衣服,剑有这么长,使起剑来不知道有多威风”她看着店主眼中的敬佩之意,点点头,露出极轻极淡的微笑。

店主望到她这幅神情,也笑了起来,把烦恼事通通推到一旁,专心喝酒。两人很快把那瓶不多的黄酒喝得一干二净。姑娘拿出一锭银子,笑着向店主道谢。店主连忙站起,手足无措地看着看着自己的客人极稳地站起了身,重又披上蓑衣,又要走向那风雨中去了。

“姑娘,北边一里外有一处驿站,青云弟子就住在那里。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去那里避避风寒也好。”

她回头向店主笑了笑,轻声道,“谢谢老板美意,这路我已经走了很多次,都习惯了”她微微欠身,行礼温文而优雅。

店主静静凝视着她的身影,目送着她消失在雨雾朦胧中。许久都没动一分。

 

金瓶儿孤身走在泥泞满途的路上,看似永远不会停的雨已经停了很久,上弦的新月在行人的眼中是这般可爱,它离人们又是如此的近,仿佛伸手就可摘下。金瓶儿连望都没有朝它望去一眼,她眼中只有一条走不完的路,只有许多做不完的事。

一日前她策划从青云手中抢得宝器,三日前她杀了一处分舵有异心的舵主,七日前她收到了张小凡的信件,二十日前她炼了传说中可聚魂凝魂的药草……

一日一日,每日都填得满满的。她几乎连喘口气、喝杯水的时间都没有。但若是让她坐下来,向人细细说出她一天做了些什么,她连一件都说不上来,好像总是在忙,总是在路上,做了一件件事,却什么都记不清。周围人的脸也总像蒙了一面纱,看不见神情,只能见到一张一合的嘴。她好像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又好像没有见到。

一个人若是活得太久,记得东西不免要少上许多。但总有些事情是她再怎么想望都忘不掉的,日日夜夜折磨着她的心。唯一可以喘息的梦境也不得安宁。她经常梦到那把古朴雕有龙纹的宝剑出鞘,秋水一般摄人的剑光。一点也不受她意志控制,无数次地反复冒出来。与恐惧无关,她甚至是带着怀念地看着拔出那把剑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手心里是硬硬的剑茧。这是本能,出自于无法摆脱的奇怪的欲望——她想要走近他,想要拥抱他,想和他说几句话。与白日里的努力去遗忘的做法截然相反,也许努力遗忘本身便是一种特殊的铭记。

她分明是把他记到了血肉里,哪怕被抽走了魂魄,剩下一团血肉忙个不停时,也一刻忘不掉他的面容。可笑一个木偶也有了自己的心,也有了自己的欲。

天地静寂,风吹木叶,木叶上的雨露沙沙而落,像月光一样洒在她身上。她伸出手接住水露,静静看着掌中的一滴,看它在寂静折射着月光,与她分享这无边的寂寞。她慢慢合上手掌,攥紧手心,重又向前走去。走得比方才更急。

然而回忆却像潮水一般像她卷来,把她残存的血肉击得面目全非,她在很长的时间里能看到的都只是亮眼的白光,刺目灼眼得很,她的眼睛疼得流下眼泪,一行一行淌遍面颊,落到地面摔个粉碎,杳无声息。

 

很久后她才意识到,那道白光来自于一把剑,那日青云门前的阳光正好,灿烂的光打在秋水一般的宝剑上,惨白惨白的,亮得她眼睛生疼,看周遭一切都是虚浮的。这也使她听什么都觉得刺耳,年轻人说的话跟刀子似的直往她心口戳,一道一道的,停也不停。

忘记了他说到哪里了,她只记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日光、刀光和目光,轻飘飘的一句,“你没事就好。”便逃似的离开了,全然不知自己是要攻这殿门,未战先逃对她这个寄人篱下的木偶来说太不明智。她当时满心想着的就只有逃离这一个念头,逃得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可是后来听说那人独身闯入被擒后,她又急慌慌地去看他。走之前还特地偷来斩龙剑,牢牢握在手心,暗自下了决心要去做那件冒极大风险的事。

她不过是寄身在鬼王宗的浮萍,借得一处安身立命之地,赢来姐妹们的、她自己的活路罢了,谁给她的胆量去做呢?是手中的斩龙剑吗?她每次看到剑的主人义无反顾地持剑厮杀自刀锋血雨之中时,都会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念着他的名字,都会感觉自己变得坚强、非常坚强。可以不计利害、不顾生死。也可以自己一个人走完很长的一段路。

她深深吸了口气,指尖嵌进肉里,缓缓推开了面前那道门,恍若无事地走到他面前去。无悲无喜地凝视着他蒙着眼罩的面孔,看那惯写了坚毅的脸,有没有蒙上退缩后悔的印记。

他果然没有,同她想的一般。她想笑,又想哭。

他问道,“碧瑶?”她轻轻地笑了,叹气一般。挥手取下了他的眼罩,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的脸,“很可惜,是我。”

林惊羽的眼睛多日未见日光,骤然取下,一时间难以适应,很长时间之内眼前都是残缺的片影,这些片影一片片聚起拼凑,凑成了一张女人的脸,她新月一般的眼睛正在凝视着自己。再硬的心肠在这样的目光里,都会心碎肠断。

他冷似冰、毫无回转的心肠也有了些许回转,回望着她的眼神不似前两次般绝然。他缓缓道,“没想到渝州一别,金老板找的容身之地,竟然是鬼王宗。”

金瓶儿平静地辩白,“身为总舵弟子,我无路可选。你身为青云弟子,不也是生不如死地折腾了一番吗?”

 

沉默,他们在默契的沉默中不约而同地忆起了之前的经历,彼此惨痛中撕开带血的经历。

林惊羽想起了被师门怀疑,被尊师亲自废去修为,在祖师祠堂一日日扫着扫不尽的梧桐叶。

金瓶儿想起了三妙夫人的嘱托,姐妹们的期许,在鬼王宗一日日行尸走肉般谋事、勾心斗角。

 

于是他们下一刻的交谈中,林惊羽连最后一份刀剑相对的冷漠都不见了,虽不比渝州,但比前两次只知敌对的情况已好了太多。如此金瓶儿终于问到了她想问多日的事,这些本便令她不胜欢喜。

但远不止这些。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人说道,“除了碧瑶我还要去找另一个人。咫尺天涯、正魔对立,我们总有一天会刀兵相见。而那一天,似乎就在眼前。”她连眼睫都在颤抖,掩饰性地低下头去,不去望他此时的表情,“那另一个人,又是谁呢?”

他道,“朋友。”潭水一般深邃的眼睛凝视着她。

她低垂的头猛地抬起,剧烈的情感卷着她消失的心魂冲撞着她残存的血肉,心绪像飘摇的飞雪,飞满苍天。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连眨动都不敢,生怕会牵动面上绷得紧紧的肌肉、带着深藏眼底的液体一起灼热地滚下。她承受不住地眯起眼睛,望向一旁,许久后才敢再度直视他。

她平静着,微笑着说道,“自渝州初见,我便知少侠是个黑白分明之人,没想到如今,还心存宽恕之意。”

林惊羽望也不望她一眼,“金老板的行事为人,并不像炼血堂、万毒门那般心狠狡诈。你我没有怨恨,何来宽恕一说。”他扬起头定定看着她,似乎能看到她心里去,“外面打得你死我活,金老板没必要再我身上浪费时间了。说吧,究竟有何目的。”他极洒脱极淡然,仿佛被那三道绳子捆住的,不是他,而是对面的红衣姑娘。

金瓶儿方才的柔情尽数消散,眼睛一瞬凌厉起来,一字字道,“鬼王始终提防着我,知道你有恩于我,特地派我来取你性命。少侠,望你莫要怪我。”

话音未落,他已答道,“我怎么可能会怪你。”金瓶儿看着他,“正道中人行走江湖,仗义救急,从不求回报。”呵,真像他能说出的话啊。金瓶儿一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一边忍不住地想。“况且当年救你,是因你心存仁义,是我辈同道中人。”金瓶儿没有错过他所有表情,听他说完最后一个音,她终于笑出声来。

笑得整张脸都扭曲了三分,她轻轻念道,“同道中人。”仿佛这四个字有了什么新的含义,每念一字心就更凉一寸。“未免也太抬举我了。”她嘲讽地看着正道少侠专注得几近深情的脸,卑劣地想要看到那张脸上与众不同几近崩溃的表情,看他在生死关头会不会还能这样无动于衷。

她一边念着法咒,一边沉声说,“若有来世,再当同道不迟。”

 

林惊羽脸上没有一丝动容,他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眼睛自始至终都停留在她的脸上。

在生命最后,你会想起的,是怎样一张脸呢?

至死都不愿合上的双目,会映出怎样的面庞呢?

金瓶儿本能地不愿去想这个问题,她全心全身都集中在破阵上,所以她便错过了那双只有在生死之间才似海般深邃,似水般情深的眼睛。

她想着的仅仅是救他出去,不惊动任何人带他平安的出去。丝毫没有考虑到她自己。

她什么时候考虑过自己呢?


法阵破时,金瓶儿向他递上了紧紧握着的斩龙剑,对他说,“走。”

然后林惊羽便无比信任地跟她一起走了,没有片刻犹豫。即使她在不久之前扬言要取他性命,

他执着地追随着红色的衣影,像他过去做过许多次一般。

 后来林惊羽不止一次地想,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信任呢?居然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信任一个可以成为敌人的人,毫无戒心地跟着她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路。他有时候甚至希望这条路没有终点,他们再也不用诀别。显而易见的是,这种信任与他的恩师、挚友全然无关。它可以算作本能。他本能地为身在魔教的她打开一扇门,本能地把她划在朋友的领地里。十三岁的林惊羽不会这样,二十八虽的林惊羽也不会这样。

温情只属于十八岁的林惊羽,他手握斩遍鬼神的仙家宝器,脸拉得比剑鞘还长。一张嘴比石头硬,一颗心却比豆腐软。他还是个孩子,怀揣着苍松师傅送来的警世恒言,提着宝剑就上了路。师傅的宝典里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还会有弃恶从善、不愿杀戮的魔教中人,还会有愿意为同伴安身立命、甘愿漂泊零落的魔教中人。他从来都不知道世间会有一个叫金瓶儿的姑娘,会冒着生命安危看看他是否安好、会带着他逃离险境。而且心甘情愿、虽死不悔。

再硬的石头放到锅里煮也能煮热,更何况他那块只是个豆腐呢?

他数次看向金瓶儿的方向,欲言又止。

金瓶儿走得很快,精致的绣鞋踩进肮脏的泥水里,纤巧的裙边沾上了泥水,高高盘起的发髻也凌乱了许多。林惊羽看着她染泥的金丝裙边,一言不发——他暗自下了决心。

 

她带林惊羽走到了僻静的树林外,松了口气,回过身对他说,“救命之恩,就此还清了。你我就此别过,天各一方,有缘再会。”她深深望了他一眼,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垂下了眼皮,转身离开了。

走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想,整个思绪都是空的。朦胧中似乎有人喊她的名字,她立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心神全都用来听身后人的话,“不要再回去了,你为何不改投正派,这天底下这么大,总有你的安身之地。小凡、书书还有……我,我们都不希望你这样杀来杀去的。”她侧过头,无悲无喜地看着不远处的一株草。草自它扎根时候起,便只能在一个地方生长。土地给了它生存的可能,所以,它的命运只能是用生命为这块土地增肥添料。她生是魔教的人,那便到死也脱不开身。

她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还有姐妹们,我还有我的责任”她的声音疲惫而苍老,她无比麻木地向那个人说着一遍遍说服自己的话,企图去说服他。

他还在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对绣房有责任,回去吧,这一战如果是我们赢了,我可以代替书书向你保证,你不会有任何的危险,也不要卷入这正魔之争里去了。”

金瓶儿终于将视线移开,她平稳地望向前方那遥远的城,想着她可为之放弃一切的绣房,想着她可为之不顾生死的人,想着他说这话的种种表情。他一定是无比郑重的神色,眉毛微微拧起,眼睑不住抖动,凝重的瞳孔中浓得只剩下了黑烬。她觉得自己又有了勇气,于是缓缓道,“可是既然来到这里,就回不去了。”

她回过身子,用一种既迷惘又欢愉既痛苦又了然的眼神痴痴地看着他,看到他面上的表情同自己想到的无差,眼泪都要落了下来。

 

昨夜新下了雨,木叶仍是潮湿的,叶上仍有点点清圆的水粒。

有风,叶在飞扬,传来木的芬芳,还带着夜雨的味道,风又吹过青青的草地,草枝飞舞摇曳,曼妙玲珑。

周围除了风声,岑寂得可怕。

但阳光依然灿烂,繁花在阳光下看起来更加辉煌。

 

林惊羽的脸却很白,苍白的几近透明,仿佛可以看到里面的血脉骨骼,每一寸骨骼都是她心中柔软的一角。金瓶儿痴痴地看着他,痴痴地笑了,含在眼眶的泪滴一粒粒滚下,泛着光。林惊羽也笑了,笑得比她还要痴,往前走了一步,把急急走过来的身搂在怀里,扶着她尚在颤抖的身躯,道,“和我走吧。”

金瓶儿攥成拳的手僵硬得松成掌,指节硬得很,整根手指跟冻住似的,不住得打着颤——她身上没有一处不在抖。林惊羽的怀抱紧了又紧,像是要把她嵌进骨血里。

金瓶儿消散多日的魂灵在她每一次的战栗中飞回,它们代替颤抖的她说,“好。”

好。她相信他说的所有话,并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他的手里,就像她过去把命运交给她的师傅一样。不同的是,过去的她只有这一个选择,现在的她在唯一的选择之外、用命去赌另一种可能。无论生死,她都甘愿一尝。

阳光,温暖的芳香气息,无拘无束的自由。

所有的红毡都比不过荒山野草的芬芳柔软,所有的珠宝都比不过路边野花的娇艳妩媚。

她爱过人,也被人爱过。至少在这一刻,她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林惊羽拉着她的手,他们一起走向青云门,沐浴在轻纱般的日光下。


在密室里,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她没有恐惧,没有怨恨,没有后悔。她所做的只是尽自己所能地蜷成一团,深深地将头埋进去,想着,如果鬼先生没有来他们会怎么样,如果她答应林惊羽会怎么样。他们会不会有不一样的未来。

像浮萍,像草芥,像木偶,是血肉的她,会不会活得像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她被关了三天,想了三百遍。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甚至连供她冥想的点点思绪再过几天也与她没有关联了。

仿佛中似乎有人在她身前说着什么,一瓶药递到她眼前。她怔怔地盯着这个白瓷瓶子,茫茫然不知所措。“你是想要死去,还是想要活着做一个傀儡?”白瓶在她眼前抖了抖,她伸出手拿起了它,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品不出一丝味道。应该是苦涩的吧,她想。

她跟着一个人走出了密室。光亮刺眼,她反射性地眨了眨眼睛,脚步没有一丝停顿。她跟着那个人停在了一群人面前,低着头静静听着,做出极恭敬极乖顺的样子。那个人似乎在替她求情,她麻木地点头。

她恍然真成了一具木偶,一具名叫金瓶儿的木偶。名叫金瓶儿的人呢?她死了、烂透了、腐朽入土了。

 

听着周围人小声议论着碧瑶小姐如何如何,碧瑶的名字给她一种熟悉至极的感觉,仿佛他们曾经敌对过,交好过。笑靥如花的碧衣姑娘笑着向她走来,甜蜜无忧地揽住她的臂弯,喊她,金姐姐。那样多姿多彩的生命,她是她见过的最天真、最善良、最执着、最无畏的人。卑微绝望渺小的她曾仰望着她的光芒,羡慕着她的爱恨明然。

这样的人居然死去了,她居然也会死去。

她穿过一个又一个悲戚的人,透过一张有一张泪痕满布的脸,最后停在一个面白如金纸,血丝映满眼的人面前。她好像是识得他的。

迷惘中开口,“小凡。”

彻骨悲凉的人闻声向她看来,见到她的模样,机械地颔首问候。

她说,“你要去观星崖?”清明的神识站在一旁,冷静地看着他们交谈。

张小凡点点头,道,“我要去试试——所有有希望的地方我都要去试试。碧瑶,她很快会醒来的。她很快就会像以前一样快乐无忧,”他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满布血丝的眼睛睁得很大,竟像是流着泪一般,嘴里还在喃喃说着什么,“我会陪着她,她想做什么我都陪着她。我们,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金瓶儿看得实在有些不忍,她闭上了眼睛,大声地说,“她一定会醒过来。”眼睛重又睁开,浮现出温柔而坚定的神色,就像是一朵即将凋谢的花的最后一抹春色。她重重点了头,重复道,“她一定会醒过来。”

张小凡笑了,潦倒憔悴的脸上顿时光芒四射,他深深向爱人沉睡的冰室望去一眼,飞也似的离开了,简直一秒都不愿等待。

金瓶儿随着他的身影走进阳光下,在地上拖曳出一道阴影,冷静的神识在一旁克制地说道,“你还没有死,你应该活下去,守护着他们。注定无法完成的心愿,你要助别人完成。努力想去保护的人,你要替他保护。”

 

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睛在发着光。

艳丽的日光下,本来就不该存在这么多的悲伤和不幸。她慢慢走着,慢慢地问,“我能够做得到吗?”

她能够做得到吗?生命远没有人们想得那么短促,一年有那么多天,一天有那么瞬间,那样多的孤独、寂寞、漫长的瞬间,她真的有勇气过下去吗?她真的可以枉顾自己的良心,为了自己活命夺取其他无辜的生命吗?

她不能,她做不到。

风越来越冷,阳光越来越黯淡,清醒的另一个自己疲惫不堪地说,“你必须做到。放弃一些去追寻那些更重要的东西。没有谁可以一直随心所欲,生活本就是需要代价的。”

金瓶儿痛苦地挣扎,低声地呜咽,却无法阻止这些话像钉子一样钉进她的心底,随之而来的还有残酷的清醒。她从噩梦之中醒来,捂住一脸的凄然。

太阳依然明亮,依然高高在上,看尽人间悲欢。

金瓶儿抬头望天,轻轻一笑,面目静美,像雪花一般虚幻。她低下了头,眼前残留无数光影,它们渐渐失去了温暖,变成了一个个惨白的光点。和太阳一样,没有丝毫光热。汗水沾了一身,却阴森冰冷得如身置冰窖。

冰冷残留了许多年,春花、夏日、秋叶、冬雪,都无法驱走。她被困在冰窖中,这辈子都走不出去。

张小凡失败而返,他和鬼王立下十年之期,踏遍千山万水去寻找一线生机。

林惊羽失败而返,他谁都没能救得,挚友、恩师、朋友,都离他而去。

金瓶儿目送着他们的背影离去,失去了行动的力气,本能地收住手指,想要握住什么,却只握到了一片虚无。她一步步向后退,却退不回他们没有失去的那刻。万蚁噬心的痛很快淹没了她。

 

不远处有一个村庄,可以供旅人歇息。她已经走了一整夜了,神经压迫到了极致,先前受的伤暴露在连绵枯冷的雨水中,冲刷得模糊一片,凉意顺着伤口刺入她的血液中,像是结了冰,激得她全身都在剧烈的颤抖,仿佛被死亡的深潭浸没,冰水从每一个毛孔透进来。她的牙齿冻得咯咯作响,一个术法都使不出来。灼烤她肌骨的酒液,并不能够给她多少温暖。她又冷又累,即使躺在泥路上也能睡死过去。但她决不能这么做,存留的神识牵引着她继续向前,命令着她继续无知无觉地麻木走下去。

于是她又走了很久,直到看到前方酒旗招展才倒了下去。人事不知。

仿佛她又回到了旧日渝州平静的生活。她躺在那张红段铺成的床,枕着姐妹们亲手做的枕头,她最喜欢的妹妹端着五彩瓷的汤碗,担忧的眼睛凝视着她。梦里她什么都有,连皱眉都带着无可奈何的宠溺微笑。她不愿意从梦里醒来。

“姐姐,你醒了”她还是醒过来了。在客栈一张木板床上醒来,盖着发霉发酸的被子。一位眼睛大大,声音像银铃一般的小姑娘担忧地凝视着她,手里端着缺了一角的瓷碗。

她的四肢百骸酸疼得要命,稍微动一下脑袋就轰轰作响,她试着睁大眼睛,茫然盯着前方模糊的人影,影子渐渐模糊,慢慢汇聚成另一张脸,她雾蒙蒙的双眼一瞬间瞪大,手臂打着颤地探出,柔软的掌心亟不可待地抚上她的面庞。

她温柔地说,“玲儿,你怎么在这里?我生病的时候,你一定很辛苦。”秋水似的眸子看向她,带着一丝无奈,“我会很快好起来的,”她的手臂僵直得仿佛是石头雕成的,可她的手心却柔软得像春泥。

丁玲疲惫的眼睛眨了眨,笑得很甜,嘴角一边一个梨涡。她轻快道,“那姐姐快喝了这碗药吧,我们都想让姐姐早日好起来。”

她轻柔得扶着金瓶儿的肩,一勺一勺地将苦涩的药汁送到她嘴边,她张开嘴,眼睛眨也不眨,连呼吸都是静悄悄的。

 

讲故事的人再也无法讲下去,她咬住嘴唇,眼泪大滴大滴淌出来,面上精致的妆容狼狈不已。我认识丁玲已有五年,她在所有人心目中,都是那个穿着讲究、举止优雅从容的锦绣坊老板,以一人之力经营全城最大的绣坊,庇护着许多绣娘。

她是她们心中的神灵。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也会哭,也会像小女孩一样哭到眼睛浮肿。仿佛丧失了语言,呜呜咽咽得说不出话。

我拼命眨着眼睛,把翻滚涌上的泪意咽下,侧过头问道,“她一直如此吗?”一直这样伶仃孤苦,靠着过去燃烧的焰火活下去吗?

哭声猛然停止,丁玲的眼睛像燃了团火,“谁要她保护了?锦绣坊、张小凡、林惊羽,她问过他们的想法吗?没有她,没有她”她的语速很快,声音有说不出的虚幻空洞,“我们,我们再辛苦也能活下去。”她像被抽去所有力气一般瘫在椅子上,泪痕在日光下清晰可见,“她知道吗,我们也想保护她。我们也愿用一切去交换她的平安喜乐。”

我不忍地看着年轻的绣坊老板,轻声道,“也许她也晓得这个道理,所以她才能够一个人,一直一直走下去。甘之若饴。”

“我知道”她颤声道,“正是了解,所以我绝不会原谅她、更不会原谅我自己。”她站起身,清冷的声音恢复如初,“我们在分离之际,她告诉我,她会一个人住在僻静的地方,等风头过去便会回来。我信了那话,于是就一心一意地盼她回来。”我望着茫然凝住前方的身影,第一次觉得她单薄如斯,一阵风都可以把她击垮。

“没想到,已经等了这么多年。”

良久,无人再语。

越是寂静,便越是孤独。丁玲立在无边无际的星空下中、寒冷凄清的夜光里,面上星星点点、看起来像一个与亲人走散的小姑娘,伤心到无以复加。

她的亲人呢?她心心念念牵挂等待的人呢?

今夜明月皎洁,今夜星光漫天,今夜风声依依。此夜此星此风此月,我多希望那个人也能望到。

 

一尺见方的窗子,成了十天里她唯一见到外界的联结。若是阳光正好、她又恰巧有精神的话,她便会坐到床边,近乎痴狂地享受阳光照耀下的风景。

今天,她坐得格外久。窗外有一株桃树,树上桃花夭夭,树下行人寥寥。她静静出着神。

白衣青年站在树下,和照料她许多天的小姑娘说着什么。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小姑娘咯咯地笑起来,像银铃一般的笑声,很是悦耳。

笑声感染了青年,一向寡言的脸上出现了少见的笑意,暖暖融融的。他笑着抱起小姑娘,抱着她在空中转了五圈,小姑娘的笑声更欢畅,传到很远的地方,传到了金瓶儿的心里。她也情不自禁地漾起了笑涡。

被放到地上的小姑娘眼睛亮亮的,她紧紧抓着青年的手,面上还留有方才的潮红。青年温柔不改,拉着小姑娘的手走到花丛旁,挑了朵花别到姑娘的辫子旁。世间所有的春光都在他柔柔一笑中了。

金瓶儿倚在床沿,尽可能地把自己藏进日光的阴影里。她带着笑意凝视着他们,直到人影走远也不愿移开分毫。

春风把谁的声音吹来,那声音道,“每当看到这样的笑容,再苦再累再孤单再寂寥也值得。”

林惊羽低头微笑,嘴角微微抖动,潋滟的眸光穿透了层层艳丽的桃花,望住了远方遥远的孤村。为了他心中残缺的梦,他心甘情愿付出一切。

金瓶儿浓密的睫毛将迷离的目光遮掩得更加迷蒙,她在霭霭的雾气中见到了一个持灯并行的身影。他比一切都要重要。

或者说,他就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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